会发疯的他和一只蝴蝶发卡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他,想起那一天他突然送给我的一只蝴蝶发卡。
也会梦见他,有时是好梦,有时是噩梦。
有一个画面总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像是一出电影,翻来覆去放映了很多遍。
电影的开头,是他站在家门口,背着他那扭曲的双手,看着远方,偶尔低头冲着站在木楼上的我微笑。
梦的最后也是他死了,但怎么死的我总觉得很模糊。
那是,家乡的梧桐花落得满地都是的时节。
他去找他年迈的妈妈,她被最小的儿子接到县城一块生活了。他相依为命四十多年的老母亲,离开了他,他想见。这无可厚非,但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有病,他有精神病,小时候只知道他有时看起来像疯狗一样,长大后我找了一堆资料,才大概知道了那是癔症。
说实话,小时候我怕他,很怕。因为他发起疯来像个困兽,甚至有次他把奶奶推下岸,害得她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起来。
那天对我来说就是噩梦一场。那时候,我跟弟弟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他来到我家,说要打电话给他的老母亲,情绪明显不对。因为怕他走进家里拿东西伤人,爷爷锁上了家门不让他进去。我和弟弟躲在邻居家里,通过打开的一点儿门缝,目睹了这一切。
我看着他揪住爷爷的衣服,衣服上的一排扣子被他扯得唰唰的往下掉。我看着他就好像头发了疯的公牛,冲动而脆弱。我看着他将奶奶推下了岸,我听到奶奶后背撞到石头后痛苦的呻吟。
我看到他清醒过来之后,像个丧家犬一样满是惊慌和内疚地逃离,回到家紧闭大门,好几天不敢出来。
因为这件事,我怕他。
我们家也因为他,把一扇小门给卸了,再用水泥和砖给堵上。因为他一发病就总喜欢撞那扇小门,并且他刚好就住在我家旁边50米不到的地方,一发病就习惯往我家里跑。
但他正常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孤寡中年人。他可怜是因为他的病,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养活不了他自己。他孤寡是因为从来没有碰过女人,唯一一个一直陪着他的妈妈,也因为实在太老了只能跟着小儿子生活,尽管妈妈从来都放心不下他,但人老了,很多事情就不能自己做主了。
人老了,就要学会看人脸色了,尤其是寄子女篱下的老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
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会提起他了,但我记得以前听大人说过,他小时候其实还是很正常的。他们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在田间玩耍,摔了一跤,摔坏了。从此他的左右手开始变得越来越扭曲,走路一癫一癫的,有时候会突然抽搐倒地,接着口吐白沫。后来要是情绪稳定还好,心情低落的时候发起病来总要伤人。
因为这个,他的手腕脚腕上就各自有了几圈不长肉的地方——他发病严重的时候,他的兄弟就会叫来大汉帮忙绑住他的手脚,用铁链。关在冰冷潮湿的黑屋子里,也不给吃的喝的。
就好像电影中的场景,却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童年印象里。
有时候是夏天,在他家门口经过都能闻到肉慢慢腐蚀掉的味道,铁链深深地嵌在了手腕脚腕上,发炎腐烂,他整个人就像一具已经开始烂掉长虫的尸体。冬天比较少,好像他情绪波动的高峰总是夏天比较多。
我跟着奶奶去给他送过饭,虽然他让奶奶受过伤,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不论谁怕是也恨不起来。
我躲在他的家门外看着,看他像地狱一样的屋子,看他被吊着,满身伤痕,那伤大都是发病时他兄弟用铁链抽的。
从来没有医院治疗,可能因为农村的人大都没有这个概念,也许因为从前他年幼时医学还不够发达,如今年纪大了家人却都觉得没有必要了。或者也有人想过带他去看病,但谁都没有勇气负担起这样一个累赘。既然这样,都怕麻烦,都觉得不必要,就把他留在老房子里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发疯?没关系啊,铁链捆几圈吊起来抽几天就好了。
但最后他不是被打死的,而是在去找他妈妈的路上死掉的,死在了半路,马路上。
因为他的疯病是出了名的,没有司机敢载,他说他有钱,他是有钱,他花得少,吃得少,衣服常年就那么几件,不喝酒不赌钱,只是烟抽得猛,别人给的钱就都剩下来了不少。
但没用,司机还是不让他上车。他就一个人走着上路了。
除了几千块钱,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只是突然很想妈妈了,就上路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们都说,他死在了半路。具体怎么死的,大家都不清楚,只是说死在了路边。
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他没有葬礼,因为除了他母亲没有人会觉得有必要给他举行个葬礼。而他的老母亲早就是寄人篱下,除了流泪没有任何自由的风烛老人。
甚至他的尸体有没有火化,还是随便找个地方掩埋了,我如今也无处知晓了。
我想起那一天,我走在路上,他迎面走来,弯下腰,递给我一只漂亮的蝴蝶发卡,他说是他捡的,觉得漂亮,就想送给我。我收下了,他叫我戴上。
因为这件事,我觉得没有那么怕他了,每次见他,总会回应他的微笑或问候。当然,这是在他没发病的情况下。
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而长大以后的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只发卡。
—end—
作者简介
老玖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明知人生如逆旅,却依旧敢于做梦的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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