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街
80年代末,我好不容易挣扎着从一所乡村中学考入一所专科学校,跟我差不多年岁的李今已去了美国。
李今是上海人,儿时在姨家认识,他长得白白净净,戴着副眼镜,初看斯文朴素,眼神中却透着股机敏劲。他管姨父叫舅舅,显然,他跟姨家表哥是姑表亲。姨家有两娃,表哥大我两岁,表妹小我两岁,李今则跟我差不多大。姨家地方大,一到暑假,小孩都爱去姨家玩,姨父和姨也喜欢我们去,就这样我们有了交集。
姨家住的那条街叫白云街,街名给人以想象空间,整条街安静又不冷清,街上少有汽车经过,来来往往以自行车、人力车和行人居多,一些个粉墙黛瓦的老旧民宅,散落在街道两侧,参差错落,沿巷子延伸开去。街巷拐角处也会点缀有一、二棵夹竹桃、石榴之类,没有太名贵的树木,但也算得上生机盎然。在和解放路交汇路口,还有一两家以卖早点为主的小吃店,有生煎包馒头油条等,营业时热气蒸腾,给白云街平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姨家大门正对着白云街主路,三进两院,前二进是两排齐整的三间大屋,带木地板阁楼那种,中间有个长方院,院内两头山墙根处各有一花坛,花坛内混种了几丛稀稀拉拉的天竺和月季,有一口青石栏的水井,井水清冽,井栏内蕨草青青。三进是杂院,不大的小院周边分布有厨房小屋,小叔子一家那会儿就住小院杂屋,估计轮到小叔子结婚时前面大屋已分完了。老三小叔子读书时正赶上全国上下闹文化革命,中学毕业后就直接进了云阳镇的化肥厂当了工人。姨家老二在省城政府部门任职,平日里基本不大回来,但房子还得给他留着,老二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读的南京工学院,听说他加入了一个民主党派,生活重心基本都在省城南京。姨家是老大,自然住了一进的大屋,但只是其中的一半,另一半响应政府号召腾出来安置给一家没房住的外来老太太,那时的政治环境,资本家和小工厂主属于剥削阶级,剥削阶级当然是可耻的,理应把房子拿出来一部分给已经当家作主的工农阶级住。老太太有个唯一的儿子在天津工作,八十年代后期户口政策松动,老太太儿子一家四口好不容易从天津调回小城,跟老太太合住,就这样,老太太、儿子儿媳妇外带孙子孙女共5口人,一间半屋子便显得有点拥挤,不过也还好,这大屋还算宽敞,阁楼上多住两人也没事。总之,这家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性格也安静,跟姨家倒也能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80年代初,姨几乎是赋闲在家,感觉她上班还挺轻松的,有时见她上午去单位报个到,处理掉一些杂务,下午老早就下班了。噢,对了,姨那会儿在县教委招生办上班,他们那个科室大概只在招生季才有点忙。
姨和姨父是在做教师下乡搞支教时相识,姨父追的姨。两人60年代初期结的婚,婚后不久,姨仍旧留在乡村中学支教,姨父则回到原先属于自家后被公私合营的厂子里做技术员。刚解放那会儿,姨父家对新中国抱有很大的热情,对党的政策也很是拥护,政治上表现得既开明又积极追求进步,云阳镇刚搞公私合营,他家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经办多年的厂子全部捐了出来。由于他们的积极表现,政府对他们家还算优待,他们一家暂时没有象其他一些成份不好的人家那样受到来自政府层面的镇压和打击。应该来说,他们一家的人缘根基在当地还算比较牢固的。
遗憾的是,后来全国各地出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5.16”风波,大概跟反党反革命有关吧,不知怎的,连姨这样胆小怕事没多少政治抱负的人也被牵连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姨班上的一个初中学生,还是姨推选的班干部呢,揪查“5.16”反动组织活动一来,不知是为了表现积极还是咋的,居然在调查组调查时把姨供了出来,一口咬定姨就是传说中的“5.16”分子,这下姨彻底懵了。姨虽说不是党员,可在政治上和工作中也还是尽心尽职一直要求上进的,更糟糕的是,由于这个轰动全国的“5.16”事件,姨被停课审查了,三番五次被组织上叫去谈话。组织上让她老实交待参与“5.16”组织活动的反动事实,姨真的不知“5.16”组织长啥样哩,从小到大也未见过这种阵势,没几天精神就坍塌了下来,一遇组织审查,姨交待不出,想想自己真是冤,只有坐在冷板凳上委屈地抹眼泪,可光抹眼泪也没用啊,更何况,组织上的审查人员一个个一脸肃杀面如金刚,他们心中装着国家和人民哩,审查人员似乎早就掌握了姨的把柄,声色俱厉地要姨老实交待,严肃的神情可是一点折扣都不打,姨老实着呢,可这阵势着实把姨吓坏了,姨实在抗不过,索性号啕大哭,也还是无济于事。后来,姨彻底崩溃了,先开始喃喃自语,念叨久未谋面的两个娃娃,再后来,姨啥啥都不管了,歇斯底里地把桌子椅子啥的都放倒了,然后就披头散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什么话都不说,她的样子着实有点吓人。组织上见此状况,也细心观察了几趟,起初还有点怀疑,后来发现姨不像是在装疯卖傻,最后实在没招,只好让姨的家人也就是姨父把她领回去休养了。
姨所在学校的那个校长则更惨,刚开始调查组进来时还没他什么事,不知怎的,到后来也因“5.16”事件牵扯了进去。组织上让他老实交待参与“5.16”反动组织的事实,他实在交待不出,也有点想不大通,想想自己一生追求进步,也一直忠于革命忠于党,没想到今天会被自己信任的组织所怀疑,沦落为“5.16”反动组织的一员——在当时那个政治语境里,这个帽子扣得他有点吃不大消。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也实在是想不通,结果,校长深夜爬上学校旁边兽医站的大铁塔,一直待到早上,趁着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草地上露珠晶亮尚未消褪学生们熙熙攘攘到操场上出早操的档口,这位勇敢的校长,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当着操场上全体师生的面,从大铁塔顶上一跃而下。师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校长象只折翼的笨鸟一样从塔上坠落,起先还以为校长只是在跟他们玩一个教学游戏,想着校长的举动真是酷哩!只可惜那会儿没手机拍照摄像,要不然,校长跳塔的视频应该还是蛮震撼的。直到师生们围拢到铁塔根,才发现校长他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学生们期待着以为他会象后来周星驰电影里描绘的那种拥有月光宝盒死好多遍都能活过来的男主角那样一激灵翻个身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爬起来时,只见一滩殷红的鲜血从他倒伏着的身下黑地皮上溢出,象蚯蚓一样蠕动着拐着弯,缓慢而又曲折地在地面上画了个类似于“”那样的数学符号,学生们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校长,已经永远地自绝于人民了。
还好,文化革命结束后,社会秩序重新得到恢复,组织上对姨还算照顾,给姨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但姨经此打击,精神头始终都没恢复过来,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些癔症,据说姨发起癔症来的模样很是可怕,那种情状简直难受到根上。我无以形容姨的苦难,每回见她发病前都是脸色蜡白眉头紧锁,姨实在太难受了,没人能承受她的苦难,姨每回都要痛苦地蹲在地上,先朝那只印有“讲卫生”红色烤漆字体的白搪瓷痰盂里呕吐,等把痰盂吐得的差不多满了,再往一只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红色烤漆字体的白搪瓷脸盆里呕吐,每回姨都要往这两个容器里吐出很多东西来,这些东西中有刚刚吃进去未多久的稀粥、芋艿,姨最爱吃芋艿了,每回俺娘地里收获了芋艿,都要想着先给姨捎一份过去,呕吐物里还有未经消化的咸菜萝卜干、鸡毛菜叶子等,还有看起来清亮又粘稠的胃液,有不明所以糜子糊一样的块状内容物,这些内容物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陈旧腐熟味,象渥堆很久的肥料,一直要等到绿色的胆汗吐出来,姨的癔症才算彻底发出来,这时的姨虽说看上去仍然有气无力,但情绪已明显反转过来,起码姨的眉头舒展开来了,这时的姨,象是刚刚挣脱开阴间魔爪的折磨,虚弱又无力,她就那样一动不动面若死灰地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似乎只要第二天太阳一升起,姨就会获得新生。
姨大概自己发病前也有点预见性,每回发病前不是让姨父把小孩带去街上玩就是让小叔子带到后院去,独留姨一人在屋内。我记得有段时间,表妹还小呢,顶多四、五岁模样吧,正值姨家最艰难的时候,姨的状态,似乎根本就不能带孩子,便把表妹托人辗转放到我们家,说是让我娘帮着带两天,不知是我娘带孩子过于粗鄙还是表妹过于娇贵,总之表妹根本不能适应我们家的生活,她那个哭哦,真是扯破了喉咙要上天,你想象不到一个娇小女娃娃的哀嚎声会有那么大的能量,表妹的哀嚎穿破屋顶,让我听了头皮阵阵发麻,脑袋象是孙悟空给唐僧念了紧箍咒那样的胀痛难受,我急切希望她能停止她那无止尽的哀嚎,于是想尽了各种讨好办法去哄她,我一会儿学小狗汪汪叫,一会儿给她来个金鸡独立,一会儿给她扮个猴脸看,可她压根儿不吃我这一套,对我这个村娃的拙劣表演全然视而不见,这让我很是挫败,只能灰溜溜走开去,最后,她连嗓子眼都哭哑了还不肯停歇下来,一遍遍地干嚎,喊着要自己的妈妈,真正是离了姨一刻也不能安分。最后我娘只有眼睁睁看着她干嚎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把她送回去了。
家人们都让着姨,当然也盼着她能从病中早点恢复过来,一旦病程一过,姨又完全象个正常人,你根本看不出她曾经发过病。可是,这个病症还是时时折磨着她,一到发病期间,各种的焦虑、恐惧、猜疑和不信任情绪一股脑儿的涌上来,伴随着她、围绕着她,循环往复,即便有药物控制,也还是无法根绝。直到现在,也就是她的晚年,也几乎每年都要发个几趟,每到这时,家人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让着她哄着她,直到她那阵呼天抢地的劲过去。噢,对了,姨这病的学名叫神经官能症,我们乡下人叫起来直接些,就是神经病吧!
不过姨还是特别喜欢小孩子,每次见我们过去都很开心,不管对自己孩子还是对他人孩子,姨都显出格外有爱心也格外有耐心,每到这时,姨笑起来的模样都特别好看,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个病人。
因此,一到暑假,姨家就挤满了小孩,有表哥、表妹、李今、我和还有姨父乡下妹妹家的一个女孩,女孩名叫蓝英,脾性爽直,却一点都不爱读书,更不喜欢做作业,跟李今也玩不到一起去,常会跟李今有些争执然后闹到姨家婆婆那边,要求婆婆帮着裁判。姨家婆婆一般会帮着李今,有时会唠叨蓝英几句,蓝英脾气犟,从来不认错,并且认为婆婆偏心只帮李今说话,再后来,蓝英假期就来得少了。我在白云街的日子倒还适应,虽说城里规矩多,不及乡下自由,却还是喜欢姨家的氛围,院里能做各种的小活动,下棋、踢毽子、打羽毛球都行,更何况,表哥经常骑自行车带我各处去玩,同学家、亲戚家、他的学校、县体育场等都去过,云阳镇实在有太多好玩新奇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我们罗桥村见所未见,别的不说,光白云街就很热闹了,那会儿,主街已浇了柏油路,骑自行车可顺溜了,沿街有县政府招待所和人民影剧院,影剧院经常上映最新的动画片,新华书店也离街不远,沿街往里是由一块块小小的花岗岩砾石铺接而成的弹硌路,就是骑自行车会有点硌,不当心会爆胎。
那阵子,姨父和姨虽然收入都不高,却把小孩生活作息料理得很好,每天下午都会给我们每人发一只洗净晾干的青苹果吃,那种青苹果好看又好吃,爽脆酸甜,到现在都有记忆。而姨父有时则会从厂子里带些小人书世界画报回来给我们看,这个家里,幸亏有姨父这样的顶梁柱,他聪明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买菜、做饭、做工程师画图纸搞设计样样都行,唯一不足的一点就是给党教育了这么些年,胆量气魄却变得很小,以致他为人处事非常谨小慎微,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原本有很好的机会出去做生意单干,却一直没敢迈出第一步,单就这点,让他后来很是后悔,常常挂嘴边的唠叨话是:这年头,真是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看看现在发家致富的都是些什么人吧,好多都是刚从监牢里放出来的呢……。姨父在厂子里一直积极上进,从技术员升到工程师,再从工程师升到副厂长,帮厂子里做出了很大贡献,等于把大半辈子都交给工厂,最后还如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是真心想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全部奉献出来。可是,改革开放没多久,姨父啥啥好处也没捞到,眼睁睁看着集体资产流失,曾经自己家的厂子破产倒闭又清算给了个人,自己勉强拿着每月几百块钱的补贴,还不及姨一个退休教师退休金的零头。
夏天,在姨家,我们除了在一块儿玩耍,也会凑在一块做点暑假作业。
一天,我刚从书包掏出一本《新华字典》准备查生字,李今见了就嘀咕一声,说这字典是他爸爸编的。我当时不信,觉得他一定是在吹牛。这字典是我最珍贵的学习工具了,我们小学最牛的杨老师,也是我最服帖的语文老师,一直把这本字典奉为至宝,这编字典的人怎么可能是李今爸爸呢,难道李今爸爸比我们杨老师还牛,我敢断言,这不可能。再说了,李今这孩子虽说看上去长了一副聪明样,每回都能提出一些我想象不到回答不上的问题,可他除了鼻梁上比我多了付眼镜,也没见他比我聪明多少啊!但看着李今说话时的一脸认真样,瞥过眼去看表哥,表哥点头认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才确认李今说的不是假话。表哥是我们当中的老大,懂的自然也比我们多,最有发言权了。表哥说,这字典的确是李今爸爸编的,李今爸爸在上海的一家社科院工作,不信你看下子字典下面封皮,我将信将疑把手上那本新华字典翻过来,果然在封皮上看到了“某某社科院”的字样。
看来,李今爸爸真的要比我们小学老师杨老师厉害哩。
不过,又过了一年,又一趟暑假,在姨家跟李今见面时,却意外得知李今爸爸因病去世了。那年,李今好像才刚刚小学毕业呢,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跟我们在一块时,话也不多说几句。
那年头,也不知咋回事,感觉知识分子和科学家都特别短命,报纸和广播也一天到晚在播短命科学家的事迹,号召全国人民都要跟他们学习,追求上进,用知识和生命报效祖国,当年的学校老师也在课堂上配合着宣传让我们跟他们学习。
记得有位科学家叫蒋祝英,还有一位叫罗建夫的,都是年纪轻轻活了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据说是他们为国家工作太拼命,蒋祝英据说一直到临死前还在实验室工作。我靠,这科学家也太辛苦了吧!我那会儿坐在课桌底下,一边听着老师的事迹宣传和动员号召,一边也在心里暗中盘算,到底是当短命科学家合算呢,还是做一位普通人活得长久些好呢,盘算到最后,还是觉得做一位普通人活得长久些好。更何况,我的理想并不是做科学家,做科学家的人都是脑瓜子绝顶聪明的人,我当然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还是别想了吧!那时候透过农村高音喇叭传达出来的舆论宣传,几乎让我认定科学家就是短命的、活不长的,做了科学家之后,就是要呕心沥血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耗尽自己的生命也要为祖国贡献出所有的智慧和力量,这难度,比董存瑞炸碉堡还难哪,董存瑞炸碉堡多爽快啊,一炸就把敌人都炸完蛋了,一炸就把自己炸成了英雄,这多直接啊。
当然咯,如果那会儿还有个中间状态:就是科学家既长寿又能对国家有突出贡献,说不定我会重新思考我的人生方向。可是那阵子,我几乎谈不上有什么人生阅历,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判断一些事,李今爸爸四十出头就油灯耗尽的遭遇简直让我对知识分子和科学家活该短命的结论又多了个佐证,这有力的佐证一度让我对自己当时的判断深信不疑,就是:这辈子坚决不做短命科学家和知识分子。
李今爸爸去世后不久,李今妈妈又谈了位对象,据说是位高级离休警官。李今妈妈长得年轻漂亮,怎么可能不嫁人呢?只是我听到之后,多少有点替李今感到惋惜。
李今妈妈,也就是姨父妹妹,我虽然没见过她真人,却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李今妈妈真是年轻漂亮又洋气,她烫着好看时髦的波浪卷头发,一袭紧致的旗袍让她看起来身材婉约修长,照片上,李今妈妈的一张胭脂脸被照相馆的后期描色处理得粉粉的、红红的,齿白唇红、浅笑盈盈、温婉可人,活脱脱一位从民国走出来的知识女性。哦,对了,李今妈妈毕业于复旦大学,是复旦的英语老师。
只是李今后来没去上大学,读完初中就直接去考了所银行中专,毕业后早早进了一家银行工作。那会儿上大学对我们乡下娃娃来说是件异常神圣的事,也是跳出农门的主要手段,可李今却压根儿不在乎这些,好象对上大学压根不感兴趣。其实李今人很聪明功课也好,凭他的才华,上个好大学根本不成问题。每每想到这点就让我挺羡慕的,一个乡下人,要多么努力才能修到象李今那样的福份,才能拥有一个上海城市户口啊!俺娘常挂嘴边的的一句话是:三世修个城角落。上海那么繁华的一个大都市,可是李今作为一个上海人连大学都不屑去上,真的好拽哦。
李今还有个姐姐,人也长得十分漂亮,也是复旦毕业,英语非常好,改革开放没多久就去了美国,还在美国的银行业找到了工作。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会儿暑假在姨家,常见姨家婆婆把李今姐姐,也就是她的外孙女,在美国拍的生活彩照翻出来一张一张给我们看,照片上的李今姐姐脸上笑开了花,看得出来,李今姐姐在美国过得很幸福,不仅住着宽敞的大房子,从事着好的职业,还有一位十分爱她的墨西哥裔的先生,那位先生长得有点像足球明星马拉多纳,矮矮的、壮壮的,一头乌黑的卷发,有着跟我们中国人差不多的肤色和眼睛,只见他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逗着他们的小卷毛宝贝,我几乎都能从照片上听到他们的爱情结晶小卷毛宝宝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那位先生看上去体格健壮性格敦厚善良,李今姐姐跟着他应该很幸福。
几乎跟我预料得差不多,就在我刚上大学那一年,李今也去了美国,当然是投靠她姐姐去咯,这让我好生羡慕,我当然相信李今将来也会和他姐姐一样,理所当然会拥有一个好前程。高度发达的物质生活和极其丰富的精神生活,这便是我那会儿对美国的全部想象。
那会儿,正是摇滚歌手崔健唱《一无所有》最红的时候,有时,我也会有事没事在学校楼道里走廊上或厕所里跟着吼上那么两句,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哎,起码我每天上学放学,沿着清澈的梓溪河边上的乡村土路,骑着我娘给我买的那辆天津产的二八杠的大飞鸽,边骑行边哼唱,自我感觉也还好嘛。
直至那年过年,我进城去姨家拜年,姨父拿出几张李今从美国寄回的照片给我看,我这才有点自惭形愧。还没几年时间,照片上的李今完全变了个人,照片上的李今真是英姿勃发、自信潇洒,他骑跨在一辆蜡刮锃亮的摩托车上,老实说,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么酷的摩托车,它实在太酷了,酷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几乎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辆摩托车,它比我们村黑炭骑的那辆最酷的幸福还不知要酷上多少倍呢!这辆酷车,它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自由强悍的劲道,是的,就是一种自由的味道,这味道从照片上就能闻出来。一旁的姨父见到我眼睛也瞪大了嘴巴也张大了,笑着告诉我,这辆摩托车的名字叫哈雷,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摩托车。再看照片上的李今,他已经全然褪去了当初在白云街看到的那种城市小男生奶生奶气的气质,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自由不羁的范。他几乎全副武装,超酷的头盔、超酷的面巾、一身黑色的真皮骑行服、一副酷眩无比的反光墨镜,神情举止真是从未有过的帅!我敢保证,李今骑在摩托车上的模样就象骑在一匹穿越未来的战马身上。总之,李今的哈雷摩托车震到了我,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起码让我不再觉得二八杠的大飞鸽才是全世界最好的交通工具。
可是,等过了一年再去姨父家拜年时,却意外得知,李今已不在人世了。这消息来得有点突兀,我一下怔在那儿,茫然无措。姨父黯然神伤,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他告我,李今骑摩托车出事了,李今骑着他那辆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哈雷摩托,从支路口窜到主路上时,因为没有注意观察避让,被主路上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上,当场就车毁人亡。
晕,怎么会这样啊。
是啊,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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