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看中了新科状元,要我帮忙,我舞刀弄枪
公主看中了新科状元,要我帮忙。
于是我日日黏着裴绪,舞刀弄枪,衬托她的温柔。
谁知裴绪待她冷淡,却开始留意我爱的剑器。
她不悦。
「本宫腻了,他归你了。」
我疑惑:「臣女不喜欢裴大人。往日所作所为,皆是为殿下作衬啊。」
公主默然不语。
我一转头。
不远处是提着礼盒,神色木然的裴绪。
01
新科进士赴琼林宴那日,奉平公主拉我同去。
宴上坐满蝴蝶似的宫妃,脂粉香扑鼻。
我不爱这些场面,耐着性子躲在屏风后。
「岁檀,快看!」
奉平扯着我的袖子,兴奋异常。
指尖遥指处,亦是红衣士子袍。
皇帝举杯,宴上众人随声站起。
那人手执酒樽,微微侧身,行云流水地一揖,将酒饮尽。
拂衣落座,风乍起,吹得袖口微动。
脊背刚直,显出些清峻的鹤势。
奉平嘴唇浅张,下意识地轻轻啊出声。
我亦是看愣了几秒。
「那便是新科状元郎,你看,好不好看?」
她声音低下许多,耳朵泛红。
「不行,得赶紧叫父皇把他指婚给我!万一落后,被我那几个蠢货姐姐抢走怎么办?」
我默默听她自语,有些无奈。
「公主。」
我打断她,好声好气。
「别发癔症了,让新科状元做驸马,跟断人前途有甚分别?皇上断不肯许的。」
「那……」她憋红了脸,「早知道让父皇点他做探花了!」
我沉吟片刻,「其实,还有办法。」
她眼睛顿时亮起来。
我认真道:「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尚公主,皇上想来会答应的。」
「还用你说?」
她丧气,又悄悄望向席间。
「我不管,我看中他了,岁檀你帮帮我,帮帮我嘛——」
她抓着我的袖子一直晃。
我表情大概很破碎。
「殿下想看舞剑,想要个小雀,能办。」
我深吸口气,一字一顿。
「至于强逼新科状元娶妻,殿下是想臣女把他打晕了送您寝宫里?」
奉平装着哭了会,眼巴巴盯着裴绪。
视线在我与裴绪间反复交错。
她脸色慢慢亮了,似乎想到了点子。
我背后发寒。
「说吧。」我闭闭眼,「要臣女做什么?」
她趴到我肩上,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馊主意。
我听完她的计划后,只有这个念头。
「岁檀——姐姐——」
她夹着嗓子晃我。
我叹气:「殿下,只此一次。」
02
裴绪被点了翰林院修撰。
兼任宫中女学的夫子,教策论与琴。
算算年纪也就二十岁,当得上一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我抚着刀鞘,视死如归地拔剑。
起势,突进,挽起剑花,横扫枝丫。
花叶漫天,随刀锋涌动。
裴绪迈入书院时,被剑气扑了一身花瓣。
绯红官袍衣角飒飒,丝毫不显得狼狈。
他望着我,怔愣片刻,指尖拂下肩侧梨花。
我气喘吁吁地收剑,碎发黏在额前。
琴音似水,奉平公主似乎还沉浸在氛围中,抚琴不止。
我拭去汗珠,无奈提醒:「差不多了,殿下。」
她立刻停手,温温柔柔地朝裴绪笑起来。
「不知夫子到了,学生失礼。」
裴绪敛眸还礼,音容淡淡。
「殿下琴艺尚可,只是过于柔情,同这剑舞的杀气不甚相配,还需多加练习。」
我躲在人群后装剑,闻声,手一抖。
完了。
我麻木地想。
奉平一会又要找我哭了。
「诸位,还请回席落座。」
裴绪环顾四周,迈步进了书堂。
我背剑回座,抽出策论课本。
奉平黏到我身边,笑眯眯地捻帕子给我擦汗。
「舞了那么久的剑,累不累?」
我心如死灰:「殿下要臣女衬托你,也不必非得这样的。」
她抽回手:「那你说怎样?」
我瞥瞥堂上的裴绪:「裴大人重学问,殿下去寻他讨教不就好了?」
她循声望去,脸色突然爆红。
我摸不着头脑,自顾自看着策论书。
「岁檀,」她捏着嗓子小小声,「他刚才看我了!好漂亮的眼睛……」
眼睛?
确实很漂亮。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极标准的桃花眼,偏生神情又极淡薄。
这种长相,在军营里不受待见,我也欣赏不来。
奉平仍在絮絮不停。
我不接话,含糊点头。
堂上忽然淡淡传来问声:
「殿下在说什么?」
书卷不轻不重落在案几上,裴绪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臣不便责罚主上,方才的问题,便请那位女公子代为回答。」
我脊背麻了一瞬。
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在军营里被叔叔伯伯抽问阵型的日子。
我无奈:「学生孟岁檀。夫子能否重复一遍问题?」
裴绪缓步起身,走下堂来。
绯红袍角垂落,他指尖捻着页薄纸,递到我面前。
字迹刚劲,铁画银钩。
这题也太长了。
我抿唇皱眉,硬着头皮看。
他平声:「简而言之,孟姑娘如何看待兵戎之事?」
奉平汗流浃背地低着头,拽着我的衣角,不敢看我。
视线居高临下落在我头顶,压迫感极强。
我思量片刻,抬眸迎上。
「欲治国安邦,当以民利为主。古语有言天地干戈老,苍生痛哭深,兵燹一起,四海不定。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学生以为,当尽力避免开战,但若有外敌来犯,也不必退步容忍。卫国之事,将士甘愿效死。」
裴绪似是怔了一瞬。
「姑娘出身平阳孟氏?」
我疑惑:「是,夫子与我家有旧?」
他眉眼温和许多。
「并无旧交,只是感念孟氏诸将英武,子辈亦不差。孟姑娘,坐。」
好在剩下半堂课业他没再提问我。
03
奉平公主鹌鹑似的老实了十余日。
见她安分,裴绪倒是常会同我们闲坐片刻。
我只需饮酒射鸟释放自我就好。
奉平极尽贤良小意,嗓子捏得我都不敢认。
裴绪照旧是冷淡的性子,半点不给她机会。
我寻思着,这也该放弃了。
谁知我没清闲多久,她就又犯病了。
琴课结束。
待裴绪起身离席,她方敢一头栽在我肩上。
「岁檀,我感觉我好像不喜欢裴大人了。」
她眼神呆滞。
我赞许地点点头。
「殿下,」我说,「臣女也觉得,没有正常人会喜欢师长的。」
「不准讲!裴大人也只比我大几岁而已。」
她弹起来给我一下:「不能半途而废,今日练琴他看了我好几眼,我得去找他培养培养感情。」
我懒得拦。
她卷着书册走到一半,掉头来抓我:
「本公主想了半天,岁檀,你也得来!」
我说:「啊?」
奉平要我先去探探路。
根据任务,我得用刀剑好好磨磨裴绪的锐气。
然后她带着「亲手」做好的糕点来温柔慰问一番。
好主意。
就是有点费脸。
我不想去。
但她又老撒娇。
我孟岁檀平生最喜美色。
美男也算,美人也算。
「好吧,殿下。」
我提剑进了夫子院的大门。
裴绪还在准备教习的内容。
我站定在院中树下,远远瞥见花窗中露出的一角身影。
他应当是坐在窗边案几前,执笔书写。
奉平探出头,催我:「姐姐,求求你啦……」
也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附上门扉,敲击两声。
脚步声沉稳,吱呀开门。
见是我,裴绪眼中划过几丝意外。
「孟姑娘有何事?」
我横剑:「听闻夫子六艺卓绝,故来讨教。」
他愣住,笑意一闪而过。
「虽习六艺,可在下是文官,比不过孟氏的家传。」
我琴艺不精,方才课上他总逮着我教。
给我整得面红耳赤满头汗。
突然平和下来,有点不习惯。
我哑然,尽力装得跋扈:
「文官又如何?我朝文士上马安天下的多了,莫不是夫子看不上我,不愿赐教?」
他凝眉看我片刻,接过剑:
「如此,便献丑了。」
我大剌剌坐到廊下,思虑片刻,跷起了二郎腿。
奉平悄悄给我竖拇指。
裴绪立在树下,浅浅擦拭剑身,倏然一剑横刺。
势头凌厉,我下意识坐正了身子。
院门外偷看的奉平呆了。
大袖飘忽,那抹身影仿若禁锢于袍服中的鹰隼,刚劲清瘦。
那神色峭厉冷峻,仿佛真的在与敌人缠斗。
有点真本事。
我笑意消失,逮住他的空子,甩了颗石子直击过去。
铮然有声。
他放下剑,耳廓泛红。
「见笑,我确实不擅剑术。」
我正色拱手:「夫子是爱剑之人,学生方才冒犯了。」
他温声:「你我平辈,课业外,不必如此客气。」
见他坐下,奉平提着糕点盒急匆匆进了院子。
我朝她使眼色:「优雅些。」
她立马会意,端起淑女步伐,婷婷袅袅上前。
「五殿下。」
裴绪躬身一礼。
奉平笑得羞涩:「岁檀冒昧打扰,还望夫子莫怪。膳房送来些新糕点,本是给她打发时间吃的,若夫子不嫌弃,不如也尝尝?」
滴水不漏好理由啊。
我暗暗对她投去赞许目光。
裴绪顿下片刻,没有推辞:「公主赏赐,不敢不从。」
她欢欢喜喜提裙坐到裴绪对面。
我默默捻了两块糕点,尽力坐远。
奉平问,裴绪答,一棒子打不出两句话。
两人的话冷不防撞到一起,又齐齐缄默。
场子忽然就冷透了。
她求救地抛来视线。
我转着脑筋,提议:「殿下不是觉得自己琴技遇着瓶颈,想寻名师讨教么?不如抚一曲,请夫子点评一二。」
「若是能得裴大人指教,自是最好的……」
扭扭捏捏,眉目含情。
我不忍直视。
裴绪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视线,一丝不苟:「琴在房中,殿下自便。」
目送她进门搬琴,院中只剩我与裴绪。
寂静得有些尴尬。
裴绪掸去袖上清灰,揣摩着开口:「孟姑娘,殿下顽皮,你多少当拘一拘她。」
我疑惑:「顽皮?学生不觉得殿下脾性有何不好。」
奉平吭哧抱着琴坐到树下,深吸口气。
曲调含情。
我听不出有甚问题,抱剑鼓掌。
他眉峰一挑,摇摇头:「太纵容了。」
「啧。」
我冷下脸,客气道。
「夫子,公主生在天家,便是养得娇纵些又如何?有我孟家,总不会叫她被人欺负。」
裴绪看出我的怒色,生涩地放软语气。
「孟姑娘很喜欢五殿下。」
「那是自然。」
我注视着树荫下的奉平,走了神。
「殿下出生那日边关打了胜仗。没过几年,又起兵火,我朝连连败退。」
「陛下亲临军营鼓舞将士,带上了黎妃与她。谁知公主一到,军中又得了几个天赐的战机。」
「此战大胜,但公主病了,病得很重。」
「我那时约莫五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整日在边城中乱窜。黎妃娘娘求我去抱抱公主,图分个福气,保佑小公主也有个好身体。」
「我就去摸了摸她。」
「那时不懂事,我问娘娘,这是妹妹吗?黎妃就笑,说是的,这是岁檀的妹妹。我爹一听,闷头就给我按跪在地上,要我发誓一辈子护好公主。」
「夫子,说句僭越的,我把奉平当亲妹妹。」
我絮絮语毕,不好意思地笑笑。
裴绪眼中有惊讶,又徐徐柔和下来。
「孟姑娘,可称赤子之心。」
寒气正盛,奉平脸上却是绯红。
我顺手递去一杯茶。
她小口饮尽,眼睛晶亮,「裴大人,如何?」
裴绪细细指了几处问题,顺手抽出琴谱,勾画几笔。
「也不必太端着。抚琴悦己,放松即可。」
闲话间,奉平不着痕迹地往裴绪身边贴。
裴绪避而又避,差点一头歪到我身上。
我灵活闪开。
他叹了口气,冷淡阻住奉平的手。
「殿下,在下是您的师长。」
差不多了。
我会意,再纠缠下去就适得其反了。
「殿下,您今日还有事。」
我看向奉平,示意:「我们走吧。」
她恹恹起身:「哦。」
裴绪起身,送我们至宫道上。
奉平倦怠地跟着我:「岁檀,裴大人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我张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殿下,」我说,「若真喜欢,便耐下心慢慢来,投其所好兴许有用。」
「可我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她垂头丧气,不抱希望地拉着我。
「岁檀,你去跟着他好不好?别让我皇姐们靠近他,帮我查他到底喜欢什么、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我哑然,「殿下,臣女只负责护卫你。」
她眼睛红红,又像是要哭。
我只好应下。
04
堂堂孟氏女、公主伴读去爬院墙,说出去我都觉得丢人。
我拖了大半个月,终于拖不下去了。
好歹跟裴绪也算混熟,总比一开始就翻人院墙好。
我面无表情地跳下墙。
陷入迷茫。
这是堂堂新科状元的家?
怎么小得跟寻常商户府邸一样。
屋檐下还有些未化的坚冰,一滴一滴淌水。
除去雪迹,四处倒是很清雅。
顺着花径一路前行,快走到前院,终于有仆从发现了我。
「这没听说今日来客啊……敢问姑娘是?」
我掸掸衣袖:「我翻墙来的。姓孟,求见裴大人。」
那仆从见鬼似的看我。
好歹还是通报了一声,带我去了。
裴绪身披大氅,脸色些许苍白。
几声咳嗽微哑,兴许是因为房间不大,地龙烧得很热。
我一进门便觉得昏昏欲睡。
实在是暖和。
裴绪放下书卷,淡淡打趣:
「下人说有位女侠大摇大摆翻墙进府,我便猜到是你。」
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夫子得忍忍,这段时间我恐怕会常来。」
他滞住,「为何?」
我自顾自坐下,「女学休课,家中只我一人,无聊。」
「无聊,为何来裴某这?」
好问题。
我不作声,静静盯着他的脸看。
裴绪神色微动,不甚习惯地垂下眼。
他掩下不自在,抬手吩咐:
「去买些茶点来,挑姑娘家爱吃……」
「咳咳……」
话音未落,倒是咳起来了。
我蹙眉,捉起他的手,掐准合谷穴用力一按。
裴绪错愕滞住,指尖不受控地轻颤。
我自顾自翻转掌心,在他无名指与小指骨缝间按揉两下,指给他看:
「此时咳疾多发,一是合谷穴,二是咳喘穴,三是你锁骨间的天突穴,没事就按按。」
我松手回座,他仍愣着。
微凉的手缓缓收回大袖中,半晌没说话。
我灌下酽茶止去睡意,方注意到裴绪涌起血色的脸。
方才还是苍白的,如今看起来红润多了。
他拢紧大氅,似有若无地在锁骨间轻揉。
「孟姑娘……一向这样爽快么?」
「大概吧。我生在边城,军营里长大,习俗上更像西凉人。」我端详着温热的糕点,「夫子喜欢甜食?」
他轻轻蜷起指节,神情不甚自然。
「嗯……不,我不常吃甜食。只是听闻京中女眷偏爱这一口。」
我默默记下,放下糕点,「巧了,我也吃不惯太甜的。这种天气,合该生篝火购辣酱,好好烤只肥羊才是。」
他无言听着,忽地浮出些歉意。
「今日恐怕备不齐,叫你来我这还要饿着。」
我一惊,忙站起一揖:「学生实在失礼,夫子莫怪。」
他放下墨笔,轻声:「不必客气。我说过,你我也算是平辈。」
我如坐针毡,硬着头皮问:
「夫子如今仕途顺畅,可有心悦的女子?」
他抬起眼。
鼻骨巍峨,薄唇紧抿,五官显得人很疏离。
可漫起红的耳廓又柔和了面容。
「唔……」
他沉吟片刻,音色微沙。
「有。如今有了。」
我大惊失色。
要问的问到了,该回去交差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子了。」
我迅速撤步,急急迈出门去。
「孟姑娘!」
他似是在身后唤我,又咳了起来。
我回府便传书宫中。
奉平星夜赶来,斗篷上满是寒气。
「你说他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她眼圈泛红,口里呼着白气。
我领她进门,烧热火盆,「今日夫子亲口所说,不会有假。」
她追问:「他也不喜欢甜食?」
我点头。
她彻底不说话了。
一个人蹲在我床边,缩成一团。
我搬着炭盆过去,又被她推开。
一抬脸,满眼泪。
我没了办法:「殿下想要什么?」
她抹干净脸:「去盯着他,是哪家女子跟他来往,我非得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05
有课业时便上课。
休沐时,我整天都赖在裴家的屋檐上盯梢。
裴绪分明已经看见我,还是不言不语地批他的公文。
我就在屋檐上坐着,打瞌睡。
结果裴府的人直接把客房软榻搬出来请我睡。
简直是羞辱。
但榻还算软,饭食也不错,还能从花窗口瞥见裴绪。
公主三天两头找机会宣他进宫,美其名曰名师一对一提升琴技。
春去秋来。
盯不到,根本盯不到。
裴家一天到晚根本就没人上门,连根陌生的鸟毛都没有。我一来,丫头们都叽叽喳喳围过来聊天,好像在看猴子。
我只好如实告诉奉平公主,没查到。
于是她闹脾气,没来书院。
我嘱咐宫人替她收好书卷,一路跟着裴绪。
他披上披风,苍青衣袍隐在其中,脊背清瘦而刚直。
身边随着个小书童。
步行至宫门,也只有一辆简朴至极的马车候着。
见我仍跟随在后,他打发走仆从,终于停步。
仿佛期待,又像忐忑。
「孟姑娘在裴某身上浪费这么多时日,到底有什么要说?」
我摇头:「公主心情不好,我也烦躁,只好去裴府寻清静。夫子厌烦我了?」
他默然半晌。
「寻清净进房便是,不必整日蹲在外面。」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正要问,他微微侧身,请我上马车。
坐榻铺着半新不旧的软绸,茶案下垫的是竹席。
我轻嘶,终于开口问:
「身为朝中新贵,应当不缺钱才是啊。」
家里也是简简单单,马车也是简简单单。
状元郎吃住竟这般朴素。
明明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一毛不拔的人。
简直匪夷所思。
「裴某只求饱暖罢了。」
他抿唇,低声。
「孟姑娘出身世族,想来不习惯这些粗物。待回府,我令人换新的。」
我不甚在意地接话:「我幼时在边城常借宿于百姓家,睡惯了麻布冷榻,如今在京城待了近七年,也还是喜欢屋子里不燃炭火。我自是习惯得了,只没料到夫子身在京中锦绣堆里,还能这般自持。」
他眉眼闪烁,冷不防同我对视。
总感觉他是有话要说。
又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不肯张嘴。
我注视坦然,他逃似的避开目光。
近处看,才发现他鼻骨侧有颗小痣。
这痣长得有点意思。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眼看他面色泛红,狼狈得恨不得下车步行。
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啊。
我移开视线,暗自腹诽。
这种白面书生到军营怕是一天能被调戏八百遍。
马车晃晃悠悠停下。
我紧随其后,却见院中多了一处篝火台,酒菜正在上。
「这是?」
我疑问。
往日都蹲在书房那片,没见到前院何时砌了这东西。
裴绪余光掠过我,状似随意道:「待客之物罢了,秋日炙肉,滋味尚可。」
「有客来?」我想起奉平的嘱咐,「女客?」
他眸色微动,喉中低应:「嗯。」
蹲那么久都没蹲到,总算有消息了。
我精神百倍:「那我可得凑热闹,见一见贵府的客人。」
裴绪极轻地扯起嘴角。
待我细捉,却又只剩一片冷静平和。
秋夜围着篝火坐很是暖和。
裴绪一支支认真穿好羊肉,我这边已大刀斩肉悬在火上烤了。
一大一小两块肉架在一起,滑稽。
我盯着那秀气的肉串,又看看裴绪。
「嗯……」
我犹豫半晌,将那条羊腿挪走。
「客人还没来,确实不该动太多。」
「不必,」他制止,「裴府没有穷到这个地步。」
他指腹搭在我手背上,沁出几道圆圆的凉意。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先一步哽住了话头,满脸都写着大大的冒犯与失礼。
恐怕我再不开口,他就要一头撞柱子以表歉意了。
「过些日子宫中设宴,夫子可想好要送什么礼?」
我岔开话题。
他额上青筋暴跳,好歹是缓过劲了。
「五殿下的生辰,送些金石,是份心意,也不出错。」
他干涩地接话,又问:「孟姑娘生辰何时?」
我笑开:「我长奉平两岁,生辰正与她是同一日。」
他讶异,指腹无意识摩挲茶杯。
「孟家并无多少长辈在京中。你生辰,一直陪着五殿下过?」
「自然。」我切下炙肉,「奉平喜欢热闹,我陪着她,便算作是给自己过了。」
他神色渐软,默然望我。
我饮得酣畅,替他添满酒樽,「夫子为何不吃?那客人到底来不来了?」
「你吃吧。她兴许是有事误了。」
他执樽敬我,一饮而尽。
篝火噼啪亮起来。
黑暗舔过万物,暮色沉沉。
我不住地烫热米酒,正要继续喝,却见对面的裴绪已眸色不清。
「夫子?」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
他不动,清清冷冷地坐在月色下,像尊裹了冰的玉人。
「裴绪?」我又唤他。
他忽地附上我掌心,五指穿过我指节,轻轻扣住。
我莫名其妙,抽回手,坐到他身边。
「还能站起来吗?」
他缓缓点头,吐息冒热意。
醉得不行了。
值夜的仆人也不在,不知去哪了。
我叹口气,将他小臂搭在我肩上,扶他站起。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我算是体会到了。
看着清瘦,身子是一点不轻。
半个人压在我肩上,属实扛不太动。
「岁檀。」
含含糊糊的呓语。
「你究竟是何心意?」
我耳朵一动,感觉是在喊我,又不确定。
「什么?夫子你喊我么?」
他又不说话了。
我半扛着他往屋里走,气喘吁吁跨过门槛。
烛火昏昏,他眼皮掀起,醉意蒙眬。
一双淡漠的桃花眼衬着火光,湿润地半垂下,鼻尖轻轻朝我贴近。
吐息温温地扑在我唇侧。
我眯眼一看,他从脸红到了脖颈。
「啧。坏事了,醉成这样,明天头得疼死。」
我探向他额头,滚热。
裴绪眼里划过一丝懵,怔怔被我隔开了距离。
我吭哧把他放回榻上,管家这才拎着新肉找了过来。
「咦,姑娘吃好了?怪不得亭子里没见着人。」
我顺了顺气,「行了,我该走了,你家主人醉酒,好好照顾他,莫要冻着了。」
管家哎一声应下,自言自语。
「这姑娘好大的牛劲,喝醉的人都能搬得动?」
我脚下一个趔趄。
06
生辰宴办得盛大。
奉平命旺国朝尽人皆知,如今又到了适婚的年纪。
皇上大手一挥,招了满京师的未婚士子赴宴。
初冬料峭。
奉平一件一件看着礼物,脸皱成一团。
崭新宫装熠熠生辉,衬得人很娇俏。
我耐心收好礼盒,「殿下不高兴?」
她呼吸深深,将木匣一推。
「你看,裴绪就给我送这个!」
里面躺着些罕见的金石。
「本宫日日差人给他送药材送笔墨珍宝,他通通退回来;我过个生辰,他拿一堆破石头糊弄我!分明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赶紧给宫婢使眼色,差人去拿糕点。
谁知她一边吃一边哭,趴在我怀里,蹭了我满手胭脂。
「我不喜欢他了,本公主玩腻了,他归你!」
「啊?」
我满头乱麻,匪夷所思。
「殿下,臣女不喜欢裴大人。往日所作所为,皆是为殿下作衬啊。」
她抹着眼泪抬头:「你得把他拿下,不能便宜别……」
话音戛然而止。
我疑惑地看着她,轻唤:「殿下?」
她仍旧愣愣的,指尖往我身后指。
我下意识回头。
不远处是抱着长匣,神色木然的裴绪。
他神情不变,唯一双眼好似扔进寒水中洗过,逼得通红。
我心头猛地一震。
他将木匣放下,掸掸衣袍,淡然背过身去。
一步步走得极稳,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奉平戳戳我。
我回过神,无端心慌,「怎么了?」
她擦干泪:「你……岁檀,你不去看看吗?」
准备献舞的歌舞伎们已经朝着宴席上去了。
我快步抱起地上的木匣,将匣子放回桌上,一并堆在生辰礼中。
「殿下,即将开席,此时去掰扯什么私事,来不及。」
「你们,」我指指宫女,「把这些礼物带回殿下库房先放着。」
奉平一把抓住我。
「岁檀,你手在抖啊。」
她担忧看我,抚着长匣:「先打开看看是什么吧。」
我多少猜到了。
这样长的匣子,多半是兵器。
打开小锁,一柄寒铁剑锋刃似冰,沉沉躺着。
剑柄处,錾着小小的绪字。
骨瘦刚劲,横折凌厉。
这样一把剑,要费心准备的时间不会短。
「怪不得不理我,原来他根本就是喜欢你!」
奉平气得不轻,又抹了把眼睛。
「裴绪是个好苗子,父皇说了会重用他。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快去说清楚,别把他气跑了。」
「我说什么呢。难道说,我也喜欢他?」
我合上木匣,头一回感觉迷茫。
「我确实是因为殿下才去同他接触,若殿下与他放在一起选,我甚至都不会犹豫。这样算得上喜欢么?」
她哑口无言,急得转圈圈。
「你别把我拿来比,你就说,今日我父皇给你赐婚,你是愿意嫁他还是嫁别人?」
我沉默片刻,「裴大人很好。」
「那就对了!」
她一拍我。
「等会宴散了你就去堵他,千万别拖着!」
我心不在焉地入席。
在场人心思各异。
有本事的自然不想被赐婚尚公主,没本事的盼着靠脸攀龙附凤。
我在男宾席上反复寻找,没能找到裴绪。
他的位子按理是靠近皇帝的。
可没有。
我无意识望向公主,她亦是忧心忡忡。
「奉平,来。」
皇帝朝她招手,笑着。
「皇儿十六生辰,想要什么?」
我神飞天外,无暇注意更多。
却听下一个喊到了我的名字。
「岁檀亦是今日的生辰,朕准你自己挑个恩赏。说说,你想要什么?」
我规矩行礼,撑起笑意:「回陛下,臣女早已看中御马苑中那匹黑马,就等您赐恩旨了。」
「朕原以为你会求一门亲事,还想着替你也择一择佳婿,谢御史家的长子就很好。」
奉平忙打圆场:「父皇莫不是舍不得马,要用人搪塞?」
他爽朗大笑起来。
「也罢,马好得,准了。」
我谢过恩,回席落座。
裴绪的位子始终空着。
顺手抓了个婢女问话,才知道他上报身体不适,早已离宫。
我朝奉平使了个眼色,提前离席。
裴府今日破天荒设了守卫。
走正门,小厮说大人不见客。
翻院墙,又被巡视的守卫规规矩矩请出去。
反反复复。
我坐在院墙上,结束了无意义的突进。
主院中灯火点点,人还没睡。
那就是不想见我。
我也实在不知道见到他了要说什么。
索性不纠缠了。
「烦请阁下带个话!」
我朝不远处的守卫喊。
「就说多谢裴大人,待他生辰,我必来送上回礼。」
那守卫朝我一拱手。
我翻下墙,回头望了眼裴府大门。
依旧紧闭。
07
先是公主生辰,又撞上冬日大祀,女学休课一月。
我重回书院时,堂上先生已换成位白发苍苍的老儒。
一堂课结束,满室昏昏然打瞌睡。
奉平抱着书,小声:「裴大人递了折子,辞去夫子之职了。」
我了然。
「这样也好。」
奉平一急:「好什么啊,这岂不是更难哄了?」
「殿下,」我乐了,「你有哄过人么?」
她顿时不说话了。
我平心静气:「裴大人确实不同。可人么,只要多费些时日,就能抹得干干净净。」
「少胡说。」
奉平盯着我,直勾勾的。
「你这段时间没少失眠吧,都萎一圈了!」
我摸摸脸,没接话。
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在裴府蹲人。
真的遮不住?
我特地用了不少脂粉的。
「殿下明鉴。」我苦笑,「说实话,总梦到他那日的眼神。」
一想起来,就觉得愧疚掐着心尖,酸痛。
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抽出一封信,递给她:
「几位叔伯告老,我父亲也要回京一趟,此次多半会把我带回西凉藩镇生活。」
「殿下,你我兴许要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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