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说第一篇章2
忘了从何时起,每天清晨准时来到大柳树下,已成习惯。
村里人每天面对着大柳树和按时坐靠在树下的我,恐怕也已成习惯。
初春的太阳,还带着些许冬天的冷冽,慢慢地从背后的牙口山爬了上来。我抬起头,目光融入冷冷的晨光,越过大柳树的树稍,在一人一树的模糊的影子中顺势而下,越过村委大院里的旗杆、村委的七间大瓦房、院里高高的杨树和挂在树杈的高音喇叭,然后是村里户户的红瓦屋顶、折了三道弯的村中街、村中心小广场以及旁边留做摆设的老石磨,最后达到了村子最西头的老石门。村头县道上还竖立着一面两人高的石碑,“太平峪”三个大字,黑底红字,格外醒目。
眼前的村庄一点一点被照亮,从来没有看的这么清楚,即便是有山坳里偶尔吹来的晨雾。
俯视着村子,跟大柳树聊一聊村子的过去和现在,侃一侃牙口山的人情和世故,是我现在每天最愿意干的事情。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国家大事,鸡毛蒜皮,对大柳树而言,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是观念新颖,脑路奇特。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却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的身上。
说起来你别不信,我能听懂树的话。
大柳树没有告诉我他到底在村子里活了几世,也不知他是否曾经历过人世。但有一点我确信,他确实能知悉整个太平峪乃至整个牙口山许许多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他跟我说过,牙口山的一草一木都可以是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他们深埋地下的根是相连的,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大柳树全能看到、听到、嗅到、尝到。
我确实领教过了,大柳树没有说假话。
“来了?”一个声音如预期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像老朋友般。
“来了。”我紧了紧前襟,挪了挪蒲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今年怕又是倒春寒哩”。
“立春一日,水暖三分。冷不了几天了。”大柳树说到。迎着山风,大柳树轻轻摆动着新芽刚刚露头的枝条,仿佛一个早起的老人在活动筋骨,抖擞精神。
我抬头看看远处的北山坡,虽然已经过了三天,但那里还是一片狼藉。村里人的热情可能已经燃尽了,余下的灰烬就这样被山风胡乱吹落在了北山坡。主席台上的布置已经撤掉,只留下那个临时夯起的土台子,像一个鼓起的脓包。台下的地里,零零散散竖立着一些瘦瘦的树苗,歪歪斜斜,无精打采。只是在靠近村子的那头,有两排树苗倒是整整齐齐,约摸着有十几棵,一个人在那里低头忙活着,他可能是这个村子唯一比我起得早的人。
“还是接着昨天的话茬,再聊聊太平峪吧。最近村里搞的植树节,那可是惊动四邻八乡的大事。”我说。
“哼!”一声冷笑,提起这件事,大柳树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大柳树就是这样,脾气很怪,总是看不上村里的很多事情。刚开始我也不习惯,但时间久了,我又感到很幸运。幸运的是我能听懂树的话,更幸运的是我能听懂半山坡上这棵有着古怪脾气的大柳树的话。
他让我重新认识了太平峪,重新认识了牙口山,还有里面的人。
“当天到底是发生了么事情?”
“瞎闹哩!”
虽说看不上,但大柳树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他的讲述。可能是因为,遇到我这种能听懂他的话的人,几率是很低很低的。
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展现在我的脑海中,大柳树的声音如同电影旁白,在我耳边响起。
※※※
村里要搞植树节的消息,老本儿是从村委会广播喇叭里听到的。当时,他正在撵霞婶儿家的有财。
有财抢走了他的肉包子,大葱猪肉馅儿,霞婶儿刚出屉的。老本儿捞起一把笤帚,沿着中街从村西头一直追到村东头的村委大院门口。尘土腾起,紧跟在一人一狗身后,如同腾云驾雾般。中街路边打牌的青皮、大头等几个闲人还时不时起哄。初春农闲季节,人们闲的可能只剩下打牌,还有闹哄着村里他们眼中比自己更闲的潮巴。
“老本儿,又跟有财抢么哩?”大头笑着喊到。
“关你屁事!”老本儿喊回去。
“对二儿,管上…,老本儿,让着点儿有财,你比他大不少哩。”坐在大头对面的青皮说。
几个人都起哄笑起来。
老本儿速度慢下来。
有财的速度也跟着慢下来。
老本儿拾起一块土坷垃甩过去,土坷垃没砸着人,倒是把牌桌砸到了。土坷垃砸的稀碎,崩了几个人一身。纸牌散落了一地,牌局也散了。
老本儿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嘿嘿地笑。
有财也跟着停住了脚步,也是站在那嘿嘿的笑。
青皮跳起,看架势要去揍老本儿,其余几人忙拉住青皮。
“别跟个潮巴一般见识!”
村中街是一条砂石路,路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车辙,大车辙套着小车辙,小车辙又连着坑坑洼洼,为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路面增添了些许沧桑感。“操他哥。”老本儿被一道车辙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财停了下来,舌头满足地舔着嘴角,哈喇子流了下来,滴到地上,似笑非笑的盯着老本儿,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这时,村委屋顶的大喇叭传出了关于举办植树节的广播声音。
“么是植树节?”老本儿喘着粗气问到,手在脸上擦了一把汗,头顶就像开水顶开了壶盖,冒着丝丝热气。
“汪…呜。”有财摇了摇尾巴,它也不知道。
霞婶儿一步紧一步小跑追了上来,一把抢过老本儿手中的笤帚,狠狠抽了有财的腚上。“没事儿老是惹这个潮巴干么,小心炖了你。”有财夹着尾巴,两眼向上翻着,忌惮地看着霞婶儿。
村委门口,丁香正端着一盆水正要泼在下水沟里,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嫂子,干么呢,发这么大的脾气。”丁香问到。
“么是植树节?”还没等霞婶儿说话,老本儿抢着问丁香。
“又犯病了吧。”霞婶儿说,“你个潮巴瞎操什么心,跟我回去,我再给你拿两个包子。”
“你们都不知道,我问问丁洪堂。”老本儿没理霞婶儿,越过丁香,边喊边窜进村委大院儿,丁香“哎呀”了一声没拦住。
“瞎吵吵么?没大没小的,丁洪堂是你叫的?喊‘叔’!”村委播音室里突然有人喝到,声音很有辨识度,就像是将嘴巴放在茶碗里,嗡嗡的。丁洪堂一边说着,一边背着双手,踱着八字脚从播音室里出来。
丁洪堂身材魁梧高大,可能因为年纪的原因,背部稍微有点佝偻,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的中山装,很板正,只是洗的微微有点发白。最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漏出白色的衬衣,虽不是很新,但洗的很干净。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头顶上头发根根直立,有点儿像鲁迅先生的倔强,黑色中间或些许银白色,显得人很精神。
“丁洪堂,么是植树节?”老本儿楞了一下,又接着问到。
“滚一边去,是不是又犯病了。”丁洪堂转身朝向秦霞,“中午把饭送到村委,我不回去吃了。”丁洪堂摆摆手,转身向着办公室踱去,他的双脚外翻,像极了一只老鸭子。
虽然挨了骂,但老本儿从不记恨丁洪堂。老本儿是村里挂上名的潮巴,整天疯来疯去,爹早死了,娘改嫁后也杳无了音信,也就是丁洪堂两口子还时不时照顾他。丁洪堂是村支书,他媳妇秦霞在村西头的县道边开了个小卖部。丁洪堂见老本儿可怜,就在村里给他申请了个五保户,每月都有低保。平日里家里做饭,秦霞总是给老本儿留一份,也不至于他断了顿。所以在村里,老本儿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丁洪堂两口子能让他听话。
老本儿大名叫丁木本,因为从小长得老气,顶着一脑门抬头纹儿,就在村里得了“老本儿”这么个外号。老本儿他爹在世时也被村里人叫做潮巴,一直承包着村后山坡上的果园。他潮就潮在是一个树痴,村里人都说他爹被树精弄魔怔了,平日里跟树比跟媳妇还亲,整年整年地住在果园里,连家都不回。但老本儿他爹有个本事异于常人,各种果树在他爹的手里都能收拾的服帖整装,特别是大银杏。他果园出产的大银杏,个儿大,离核儿,仁儿甜,在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老本儿出生后,他爹逢人就说老本儿是树托生的,转世投胎来对他报恩哩。但后来出了变故,为了修县道,镇里在太平峪后山上开了碎石场,果园又刚好处在碎石场出货的规划路上。果树就这样被强行铲掉了,虽然镇里给了补偿,但老本儿他爹却因此害了重病,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死掉了。从那开始,老本儿就开始犯癔症,脑子越来越不灵光。
村里人都说老本儿是个潮巴,但他自己不在意,因为他们不懂,在老本儿心里,只有树懂他,他说的话树能听懂,他也能听懂树的话,这是他的一个秘密,跟谁也没说,除了有财。
※※※
对于老本儿,我心里其实是有愧的。我想要辩解,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大柳树像是故意让我难堪似的,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继续说下去。
※※※
像往常一样,老本儿在村里疯了一上午,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想到去在意,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老本儿的任何举动,在村里人嘴里最多就是几句戏谑玩笑。
谁会去在意一个潮巴呢?
回到家,老本儿没有进屋。今天日头好,他就斜靠坐在北屋的门槛上晒太阳,有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蹿了进来,在老本儿脚底摇着尾巴,讨好地蹭来蹭去。
家里只有老本儿自己一个人。院子里还算干净,只是在靠墙的地方堆着些落叶枯草。这都多亏着霞婶儿,每隔个四五天就来给老本儿打扫一下院子。三间北屋是正房,一间东屋是偏房。偏房与正房之间靠墙长着一棵老杏树。打老本儿记事起,这棵杏树就在院子里,大瓷碗粗细,树冠高过偏房屋顶,枝头上挂着刚刚冒出的新芽,稀稀拉拉开着似白似粉的花儿。老本儿记得,小时候,他经常爬到这棵老杏树上玩儿,那时的杏子特别多,也特别甜。但爹死后,这棵杏树挂果越来越少了。
老本儿不愿意过多去想过去的事情。他喜欢晒太阳,就这样坐在北屋的门槛上晒太阳。阳光不会吝啬,也不会势利,不会晒了这家而不晒那家。虽然空中弥漫着雾霾,但今天并不浓重。阳光穿过阻碍,轻飘飘地落在身上,然后缓缓渗透了他那件深蓝色、磨得油光铮亮的羽绒服,慢慢驱赶着初春的余寒和身上两个月未洗澡的酸臭。
在阳光的刺激下,老本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上,眼前不是完全的黑色,阳光已渗透过眼皮,黑色逐渐变淡,变成深紫色,又变成暗红色。他再睁开眼睛望向院子,白花花的阳光投射在一片灰白色里,院子里的老杏树、水井、草垛都泛着光,光与光交叉反射,最后倒影在他的眼睛里,不一会就转而变为刺痛,再看别的地方,灰色变得更加浓郁,就如同黑白电影谢幕时变暗的定格画面。
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在迅速变高,拉长,他经常会突然陷入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从没对别人说过,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他自己曾将这种感觉称作白日梦。但其他的梦却从没有如此真实的感觉,包括视觉、听觉和触觉。他的下身和上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加速生长,脚渗入土中,深入地下,成了发达的根系,贪婪地吸收着水分和养料。上身冲向天空,高过院墙,高过屋顶,高过村里所有的树,他的双臂伸展分散成密密麻麻的枝丫,没过整个院子,没过半个村子,他的感官变的异常灵敏,他似乎能看到一切他想看到的事情。
他看到村委会议室里丁洪堂正主持着会议。会议开的并不顺利,丁洪堂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参会的人也有的喜,有的哀,有的嘻嘻哈哈却心怀鬼胎。他还看到村中街的牌局上青皮在耍老赖,他正利用点烟的空档从袖口里抽出一张藏好大花儿摔在牌桌上,口里得意地喊着“头客,走牌。”大头看到了,两人争吵撕吧了起来。他本来想看的更远,远过山坳,远过牙口山,但空中那层薄薄的雾霾还是使他视野模糊了起来,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他再看看自己。他看到,自己的双脚还在不断延伸,牢牢地抓住了太平峪的土地。他感到从来没有这样的踏实,一切的谐谑与嘲笑都被自己踩在脚下,化成了肥料滋养着自己。他的触角已经抵达牙口山,他甚至还触摸到深埋地下冬眠的小青蛇。他害怕蛇,触角拐了个弯朝着牙口山深处钻去。他还看到,自己的双臂也在不断地生长,向上、向上、再向上,叶子已经茂密,枝头上也已经挂果,有杏子、李子、桃子、苹果,还有山核桃,与这个季节对比强烈的绿色、黄色、红色、粉色,同时出现了双臂变化成的枝条上。肆无忌惮,变化莫测。天空上,牙口山上的鸟儿也朝自己飞来,清脆的叫声表达着他们对自己的爱。地面上,有财带领着一群狗、鸡、猪、驴也向着自己奔来,围绕在自己脚下蹭来蹭去,痒痒的但很舒服。
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是牙口山的主宰!
一阵冷风忽得吹过,老本儿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收回,身体又迅速回缩成原本的样子。头顶那棵老杏树的树枝轻轻晃动,眼前的画面又重新活泛了起来,老本儿跺了跺麻木的双脚,揉了揉眼睛,眼前恢复了明亮。老本儿不喜欢冬末初春这样的季节,它既否定了冬天的纯粹,也压抑着春天的多姿,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老本儿喜欢的是花枝招展,树影摩挲。他抬头说道:
“老头儿,你还记得爹以前果园里那些杏树吗?你一定忘不了,那是你的兄弟哩。多好的果树,说铲就铲了,他们没你命好哩。”老本儿一直把家里那棵老杏树喊做“老头儿”。
“今天听丁洪堂说,村里要搞植树节,别以为我不知道,植树节不就是种树嘛,多好的事情,他们干么不告诉我。”
“老头儿,你说村里前几年一直嚷着什么伐树开山搞经济,这次为么又要种树?我问丁洪堂,他也不搭理我,这有么不能说的。”
老头儿没回话,有财却摇了摇尾巴表示赞同。但老本儿知道,老杏树一定在听,因为刚才有两只家雀儿落在他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动了动枝条,把家雀儿赶走了。
※※※
太平峪,一个芝麻大小的小山村。
这个小山村夹在南北两座山之间,北面叫做大牙口,南面叫做小牙口,村子就是沿着两座山之间的峪口铺展开来。早年间,天平峪也是远近闻名。曾有风水先生看过,说本地文蕴环绕,大小牙口两座山远看如同笔架,而太平峪东高西低,东窄西宽,就如同搁在笔架上的毛笔一般,风水先生称此地呈“卧笔藏锋”之势,断言必定出大官。也正如风水先生所言,太平峪古时确实出过多个进士,还出过一个榜眼,还曾官至内阁学士,至今村里还保留着文昌观,据说就是那个榜眼最早捐建的。但近几十年,太平峪却越来越没落,别说是当官的,就是大学生也没出一个。村里人都说是村后牙口山上的碎石场败了太平峪的风水,把太平峪的运势掏空了。用老本儿的话说,牙口山早就弃文从武了,哪还是什么笔架子,分明是两把大砍刀,把太平峪的生气都砍没了。
“这些我都知道。眼前的太平峪,我比你更了解。”我对大柳树说。
“真的比我更了解吗?”大柳树反问。
此时的太平峪却笼罩在一股莫名的兴奋和躁动中,起因就是村委大喇叭里关于植树节的广播。村里人的兴奋,不单单是因为植树节的消息,而是兴奋于这则消息是通过村委大喇叭播放出来的。在他们的印象里,电视里、报纸上的消息,都不是大消息,距离自己太远,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但通过村委大喇叭播放的消息,那肯定是大消息,肯定是与自己有关系的事情,那也就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对于与自己有关系的事情,大家自然而然地会热衷于讨论和联想。于是乎,霞婶儿小卖部里,人们对于植树节消息的议论远远超过酱油是一块五还是一块三的讨价还价。村中街路边的够级牌局上,打牌者对于植树节的猜测也盖过了谁是“头科”谁是“二科”的争夺。这是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多年未曾遇到的大事,就如同在大小牙口山顶突然炸起的冬雷,虽然大家可能都不知所以,但却都能感受到它的余威和震动。
村委在太平峪的最东头,地势最高,能俯视整个村子。村委会议室里,丁洪堂正满面红光主持着会议。在他看来,这件大事是由自己一手操办起来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油然而生。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今天,他特地换了一件崭新的黑呢子大衣,手里的烟也由哈德门换成了红将军。细细的烟缕在他的嘴巴和鼻腔间欢快地窜进窜出,最后在会议桌上方铺展开来,将与会者笼罩在其中。
“开始开会吧。”丁洪堂用弯曲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会议桌上轻叩了几下,“今天把大伙聚过来,就是好好合计一下植树节的事情。”
“支书,先给根儿好烟尝尝”,坐在丁洪堂右手边上的村会计丁顺满脸堆笑的说。丁洪堂手指轻弹了一下烟盒,抽出一根烟很潇洒的甩给了他。
“我先表个态,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丁书记功不可没。”丁顺腆着脸,说话的同时一个烟圈从他口里慢悠悠吐了出来,一副很满足的表情。
“是哩,咱们村在镇里考核年年垫底,今年总算能露个脸了。”丁香附和道。此时,炉子上的水刚好开了,丁香起身提起水壶,又把炉盖封上,水壶滋滋作响,像是一场比赛开始的发哨声。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都是为了村里。今天我们的主要议题是把植树的场地定一下。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我可是跟镇里打了保票的,一是时间不能耽搁,植树节的日子是死的,这是不能变的;二是要干得漂亮,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这次县里、市里,很有可能省里都有领导参加,干得好,大家脸上都有光,出了岔子,一个都跑不了。”丁洪堂话速不快,但语气里却透漏着不容置疑。
“双全,你是村主任,你带头说说。”丁洪堂深吸了一口烟,斜眼看了一下坐在左手边的丁双全说到。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丁双全,脸上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丁洪堂在将他的军呢。村里人都清楚,丁洪堂跟丁双全一直是面合心不合,而且丁洪堂一直压丁双全一头,在村里丁洪堂说一不二,让他这个村主任完全是“瞎子戴手表”,就是个摆设。镇里传出植树节的消息时,他本来是最先知道的,他的小舅子是镇上的宣传干事,一块喝酒的时候透露给他的,但他没上心,结果让丁洪堂抢了先,这几天正恼悔得很。
“对于咱们村,植树节确实是个好事情,办好了,全村上下的老少爷们都会跟着受益。只不过……”丁双全言语有些吞吐。
“有问题就直说。”丁洪堂说。
“有一个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咱们村里哪里还有整块的平地,就南山坡下那五十多亩,那可是耕地,镇里是不会让动的。”丁双全闷闷地说道。
丁洪堂没做声,抿了一口茶,转头把吸入口中的茶叶末吐在了地上。丁顺接过话茬:“南山坡肯定是不能动的,但北山坡地皮薄,种不得粮食,不是一直不是荒着吗。”
“你都说了,北山坡那片地薄,连庄稼都种不得,你还指望着能种树吗?再说,那里不是有满福承包的养猪场吗。”丁双全说,“满福可是跟村里签过承包合同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收回满福的养猪场,只是让他往坳里挪挪地方,他那个养猪场开在坡中央,不里不外的,名义上是五排猪舍,但谁都知道,满福的猪是满山放养,他是缴了五排猪舍的承包费,占着整个北山坡哩。”丁顺反驳说到。
“但合同就是合同,咱们不能……”丁双全继续说。
“我看也是”,丁香抢过话头,“反正是养猪,在哪养不是养?植树节是村里的大事,让他挪挪地方,他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
丁双全此时才忽然发现,会议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头。丁洪堂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连喝茶都是不紧不慢,表面上没有发表意见,但心里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此时的丁顺和丁香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话里话外的矛头都明显指向了他。他意识到,今天的会议似乎不是讨论会,更像是一个命令布置会。
就在丁双全愣神儿的功夫,丁洪堂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这样吧,场地就定在北山坡。关于地薄的问题,咱们再合计,大不了往坡上填土就是了。但时间不等人,先把地方腾出来,咱们才能放开手脚。就让满福马上换个地方,村里今年给他免一万块的承包费,就当是补偿了。双全,这件事你负责跟他说一声。就这么定了,没什么事,就散会吧。”
丁双全脸色铁青,没再应声。起身离开会议室时,他将杯里的茶水狠狠泼在了会议室门口,茶水掺杂着茶叶在地面上溅起了一朵朵土花,像一个满脸麻子的黄脸婆,厌恶的让人都不想多看一眼。
丁洪堂似乎没看见,还是迈着不紧不慢的八字脚,朝着自己办公室走去。
山坡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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